话说一路上,贾芸跟着宝玉晓行夜宿,形影不离。这一天来到了花柳繁华的瓜州渡口,眼看离京城也不远了,口袋里还剩下一些银子,在客栈里吃过晚饭,贾蓉见宝玉上床睡觉后,自己忍不住偷偷来到江边的那条烟花巷去寻乐子。待到次日一早,贾蓉乐悠悠的回到客栈,却发现没有了宝玉的踪影!临行之前,贾珍和尤氏就一再私下嘱咐贾蓉一路看好宝玉,说料定宝玉有出家的念头,所以才让他护送的。贾蓉心里很是着急,到处打听附近的寺庙,找寻了近十天,也没见宝玉的踪迹。眼看身上的盘缠将近,贾蓉进退两难,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了京城,回至荣国府,听得贾政一家都搬到了京郊铁槛寺附近的祭祀田庄了,于是就来到了那里。贾蓉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,当然隐去了自己去逛烟花楼一节,只说是上了一趟茅房回来,宝叔就不见了,然后又是如何寻找他。
那王夫人本来就对宝玉的离走忧心如焚,望眼欲穿,今听说如此,虽然肝肠寸断,但到底知道宝玉至少应该还活着,说要倾尽所有,打发人去寻宝玉。贾政从部里回来得知后,连连叹息,但却挥挥手道:“依我说,就由他去罢。这个家不必为他的不争气兴师动众瞎折腾了。”赵姨娘也道:“宝玉若真是出家了,倒也是他的造化,家里不是还有环儿吗?现环儿已长大成人了,前些个也在养生堂谋了个差事,虽说不是干什么大事,但到底也算明白些做人的道理。”王夫人听了,虽然满腹怨怒,但也不好发作,只得自己张罗寻找宝玉的事,手里时时攥着那块通灵玉,常常对着那块玉流泪和祈祷。凤姐现今寄人篱下,闻听宝玉的事,也不好过问,每天仍旧起早摸黑的干活,忍耻偷生,只为等着巧姐儿平安长大,赵姨娘和贾环明里暗里没有少奚落羞辱他。只要听到平儿偶尔偷偷托贾芸传来巧姐儿一切安好时,凤姐也就知足了。
(相关资料图)
话说宝玉从瓜州的客栈脱身后,又返回了南下的路。他还是想在姑苏附近出家,了此残生,这样好歹离黛玉近一点。一路风餐露宿,且行且乞。大年三十那天下午,他倒在了姑苏定慧寺山门。待到他醒过来时,发现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和尚立在面前。恍惚中,宝玉以为自己是在梦中,面前的和尚就是他自己。那和尚见宝玉一脸迷茫,就施礼道:“施主醒了?”宝玉道:“你是谁?”那和尚道:“贫僧法号云空。”宝玉又道:“我是谁?”那和尚道:“施主是京城衔玉而生的贾宝玉。”宝玉道:“你是江南甄宝玉?可算见到你了!”那和尚道:“施主认错人了,贫僧法号云空。”宝玉使尽全身力气坐起来,一把拽住那和尚的衣袖道:“神交久矣。你就是江南的甄宝玉!早就想见你了!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相见!”云空道:“富贵如浮云,世无甄宝玉。”宝玉道:“世兄所想正是我之所想,相见恨晚。如今相见,幸胜,幸胜!”云空道:“施主一路风尘,又感染风寒在身,还是先歇息罢。我这就去给你端粥来。”说完,就放开宝玉的手,转身而去了。宝玉深知云空就是自己神交多年的甄宝玉,想到他家的遭际和自家的遭际一般,他的想法和自己竟然不谋而合,心中叹息不已,更加坚定了要在此处出家的意念。可是之后几天,云空对他都避而不见,寺里重新打发了一个小沙弥来侍候宝玉。宝玉想要向那小沙弥打听一些事,那小沙弥却只摇头,一概不语,仿佛是哑巴。
展眼元宵节已过。正月十六日那天早晨,云空终于提着一个包袱出现在了宝玉的面前,同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庙里的主持方丈海枯大师。海枯大师慈悲无量的对宝玉道:“施主的想法,云空早已给老衲说了。施主上有高堂,尘缘未了,恕本庙不能久留。不仅本庙不能容你,这整个江南的寺庙都不会容你。老衲已知会各庙主持。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佛在心中,无处不修行,在家亦是出家。施主慧根不浅,将来必有造化。佛是过来人,人是未来佛。阿弥陀佛——,施主还是尽快启程罢,就让云空送你一程。”宝玉待要说什么,那海枯大师已向云空挥手示意,让他领着宝玉离开。
出了山门,云空才对宝玉道:“海枯大师和家父是故交。自家门不幸横遭巨变之后,家祖母、家父母都相继离世。余者散的散,死的死,只留下小弟一人。上次一路行乞到京,本欲投奔家姐,但家姐婆家也受牵连,家姐亦抑郁而亡。途中偶然遇到叫贾雨村官人被革职流放,此人在小弟幼年时曾做个小弟的西宾,他一开始把我误当成了你,得知我是甄宝玉,他说机缘投巧,从身上取出世兄的通灵玉,托我务必转交给你。我后来把那玉送到了贵府。世兄之父母家人对你好生悬念,因此小弟还是劝世兄回去尽孝,人伦纲常亦是不可违的天道。你我以前都太孤高自负了,在锦衣纨绔之时、饫甘餍美之日,背父母教育之恩,负师兄规训之德,已至今日一事无成。小弟现孑然一身,遁入空门是不二选择。然世兄高堂在上,当迷途知返,不要重蹈小弟覆辙,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孝而亲不待……”甄宝玉言辞恳切。宝玉听了,无以回驳。二人执手良久,方洒泪而别。甄宝玉将海枯大师为宝玉准备的盘缠和衣服的包袱交给了贾宝玉,再三叮咛他一定要回家。
说宝玉回到京城这天,正是二月十二日花朝节,乃百花生日,亦是黛玉的生忌。他匆匆赶到荣宁街,打算回到大观园去好好拜祭黛玉以及园中不幸死去的姊妹们一场。可是昔日的“荣国府”已改成了“冯府”,守门的小厮告诉他,他们家已搬到了铁槛寺附近的祭祀田庄去了。宝玉好不伤悲!他拖着沉重的步子,一步一回头,回望着这里曾经熟悉的一切,回望着荣国府、大观园、宁国府,特别是回望着曾经姹紫嫣红的大观园,那一个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姊妹丫头们的面容佛现在他的面前……曾经花柳繁华的大观园埋葬了多少个青春美丽的少女,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“葬花冢”,晴雯是芙蓉花,宝姐姐是牡丹花,三妹妹是杏花,那林妹妹岂不是总花神下凡?宝玉胡乱的想着,时悲时喜。悲的是人生如梦,那些离世的姊妹丫头们带走了美好的一切,喜的是他们都各自归到了离恨天外的太虚幻境,远离了这尘世的一切纷扰苦楚。当想到黛玉就是司管百花之神时,宝玉为他的事业感到欢喜,又悲叹自己这须眉浊物终与他缘尽今生,从此天人两隔,就连梦中相见也是痴心妄想!如今想要到与他曾经一起耳鬓厮磨、一起嬉戏哭笑的地方怀念一下亦是不能,这如何不让他伤悲!富贵如浮云也就罢了,而这份刻骨铭心的感情也化作了灰化作了烟,往事随风飘散,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宝玉失魂落魄的来到铁槛寺附近的祭祀田庄,恰逢贾环从养生堂当差回来,兄弟俩在田庄路口狭路相逢,贾环猛吃一惊,冷笑道:“二哥哥这是打那里回来?老爷昨儿还对太太说,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了呢。”说完,哼了一声,自顾往家门走去,宝玉无言的跟在他后面。彼时,贾政、王夫人等都在家,见宝玉回来,王夫人自是惊喜而泣,上前一把拉住他道:“我的儿,你总算回来了。我就知道,你一定会回来的。”贾政见宝玉满面风尘,清瘦了好许,也忍不住老泪纵横。玉钏儿立在一边,也悄悄擦着泪。凤姐和麝月见宝玉回来了,自然也万分惊喜,但碍于赵姨娘和贾环在场,两人都不敢上前嘘寒问暖,仍默默的干着手中的活儿。宝玉见凤姐变成了粗使下人的模样,心里亦是惊骇,不知道自己离家出走这几个月来,家里又发生了什么。王夫人亲自把手中时时紧攥的那块通灵玉给宝玉戴上,泪光闪烁道:“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说着拉宝玉在自己身边坐下,慈爱的摩挲着他的头和肩,泪光盈盈。
贾政收住泪道:“这半年时间,你都到那里去了?”宝玉怯怯的道:“不过就是回南边去祭奠了一下老太太和林妹妹。”贾政道:“那你为何走之前不言语一声?亏你还知道去祭奠老太太!算你还有点孝心。那之后你又如何与蓉儿走散了?”宝玉见贾政没动真怒,方道:“我碰巧遇见了江南的甄宝玉,一见如故,就陪了他一阵子。”贾政和王夫人听了,都怔住了。王夫人道:“他现在怎么样了?上回他来送你这块玉,没吱一声就走了。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样,真是造孽啊!”宝玉道:“他祖母、父母已离世,到京城来投靠他姊姊不成,遂出家做了和尚。”贾政和王夫人听了,都沉吟不语。
晚上吃饭时,凤姐和麝月忙着侍候上菜端汤,贾政、王夫人、赵姨娘、周姨娘、贾环和宝玉等坐一桌吃饭,玉钏儿侍立在贾政和王夫人后面。宝玉拉住凤姐的衣袖道:“凤姐姐,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?琏二哥哥呢,巧姐儿呢?刘姥姥把巧姐儿救回来了么?”凤姐眼圈一红,推掉宝玉的手,低着头退行几步后,就到后厨去了。当晚,王夫人叮咛麝月小心侍候宝玉上床,然后就回到上房,把贾政请到自己的房间,流泪道:“老爷,祖宗保佑,老太太在天有灵,宝玉总算回来了。咱们家好歹还是比甄家的结果强一点。不是我存有私心,我想老太太的百日已过,不如趁早把宝玉的亲事定下来。我的意思还是就订宝丫头,这几年来,薛家帮衬了咱们家不少。自从蟠儿娶妻不淑,生出诸多事端后,他们家也每况愈下。后来蟠儿将那陪房丫头宝蟾扶正了,虽说这宝蟾不及他的主子跋扈,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,几下就撺掇着和薛蝌分了家,蟠儿又不善经营,他们家现在也艰难。宝丫头在那个家里也十分煎熬。我想不如趁早把宝丫头娶进来,一则知根知底,可以帮着我料理料理,二则也可让宝玉收收心,让他在宝丫头的规谏下好好温书上进,也未尝不可。今儿宝玉说甄宝玉竟然出家当了和尚,我心里就打了个寒颤。”
贾政道:“只可惜林丫头殁了,那孩子和他娘一样天资聪慧。咋们家能够渡过此劫,多亏了林家——”贾政说到这里,想起贾母遗言,不禁滚下泪来。王夫人听到贾政好像话里有话,也不再言语。相对无言良久,贾政方道:“事到如今,那就依你罢,由你去和姨太太商量着办。现今这个情况,婚事操办也只有一切从简了。自古儿女婚事,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你看是着谁做媒人去向薛家提亲好?”王夫人道:“世态炎凉。这个还真有点犯愁。原来的亲戚故交要么躲着我们,要么也败落了,在京的还真没有合适人选。我看,还是就请清虚观的张道士主媒罢,前些年,他也向老太太提过宝玉的婚事。现他老人家还活着,他什么事没经历过,想必会念在太爷的份上,不会避嫌的。”贾政道:“这也好。就让琏儿去清虚观跑一趟罢,也不过就是让他老人家挂个名应个景而已。”夫妻二人说完后,贾政仍回赵姨娘房里去歇了。当晚,麝月侍候宝玉睡觉时,宝玉问了许多家里的这几个月来的情况。麝月也问了一些他的经历。当宝玉得知是贾政主动提出退让府邸和大观园时,觉得父亲做的对,富贵如浮云,财货皆身外之物。当得知巧姐被救和凤姐被休的事时,他又嗟叹不已。他之前只顾着伤心黛玉的事,竟对家里这些事浑然不觉。
次日,凤姐正在院子里捣着一大盆衣服,宝玉走过去关切道:“凤姐姐,半年不见,你竟比在牢里时瘦多了。琏二哥怎么能这样对你呢?咱们家也不该让你干这些呀?”凤姐鼻子一酸,正要说话,只见赵姨娘走出来,站在房檐下,啐了一口道:“这失德被休的弃妇,能够有人收留就算万幸了。自古被休的弃妇都应该那里来回那里去,就该滚回金陵娘家去,也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留在这里的,这算个什么事?现这个家,就靠老爷和环儿挣点钱糊口,昨儿晚上老爷还说接下来要给宝哥儿娶亲,眼看又要多几张嘴吃喝,宝哥儿还在这里站着说话腰不疼。依我说,这个被休的丧门星要是还有一点廉耻,就该自己卷包走人,没的留在这里丢人现眼,让人见了晦气,那天再把这个家又坑了也难说。”
宝玉听见赵姨娘说的实在难堪,待要分证,又不知如何说起,遂道:“姨娘是说谁要娶亲了?”赵姨娘吊着嗓子道:“难不成我刚才说的话都是耳旁风,哥儿没听清楚?恭喜哥儿,你马上就要当新郎娶宝姑娘做宝二奶奶了。谁又不是傻子,这些年,太太不是心心心念念要把宝姑娘订给你吗?只是可惜了那冤死的林姑娘,好端端的,怎么老太太刚走,林姑娘也就跟着去了?当日紫鹃跑来说林姑娘不见了,太太派珠儿媳妇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到园子里寻找,后来就听说珠儿媳妇和紫鹃在后山坡的桃林里找到了林姑娘,扶回潇湘馆后不一会儿,林姑娘就咽气了。老爷时常让我管好自己的嘴,我原本也不想说。论理宝哥儿娶谁由也不得我说三道四,只是我就不明白,以前这个家是这个丧门星琏二奶奶做主,以后这个家就是宝姑娘宝二奶奶做主了,为什么风水怎么转都是你们王家的人在把持这个家?要不是我肠子里爬出的三丫头和藩有功,再加上林家寄存的那点救命财产,这个家早就被王家人给毁完了,现今环儿凭什么还是要矮人一等,宝哥儿一回来还是就像金凤凰一样的被捧起,紧赶着要破财娶亲?而环儿的亲事却只字不提?虽说长幼有序,但好歹也该说说如今这几间破房、这几十亩薄地该怎么分?这祭祀田庄上的好房肥田都给了兰小子,这是圣旨,也就罢了。珠儿媳妇天天在前面的庄子上守着兰小子念书,也不常往这边走动了。我看就算将来有一天,兰小子熬成了状元,也没有人能沾上点光。各人还是顾各人罢!”
赵姨娘这一席话,如同焦雷轰顶,把宝玉说来怔住了。凤姐心里也怔住了,他没想到王夫人决断的这样利落。凤姐心中五味杂陈,这一大片祭祀的田庄还是当年蓉哥儿的媳妇去世那年,由他做主置下的,如今墙倒众人推,谁还顾念他的功劳和苦劳?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逞英雄终究强不过命,想到将来在这里的日子比现在还要煎熬百倍,他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。他知道赵姨娘的有些话话糙理不糙。赵姨娘的恶都在明面上,而珠大嫂子李纨和将来的宝二奶奶宝钗都是人人称道的贤良好人,他却觉得难以面对。对于自己的这个吃斋念佛的姑妈王夫人,他心里更没底。回想起大观园的一切变故,想起金钏儿、晴雯之死,想起袭人的离去,特别是林妹妹之死,之前他也听贾琏酒后抱怨嘀咕过,说太太好人做过头了,悄使贾菖贾菱在林妹妹的药方平添了许多人参肉桂,为这事老太太还狠狠数落了贾琏一番,说他对林妹妹的事不上心。从狱神庙回来后,他又听鸳鸯和平儿说起过林妹妹是自缢而亡的,凤姐越想越觉得森寒。对于宝玉的婚事,凤姐深知宝玉的心思,更知以前老太太的心思,王夫人曾对自己在宝玉的亲事上立场偏向老太太而不满。现如今,他更不便说什么了,自己寄人篱下,自身难保,只是他知道,无论王夫人怎么算计这事,最终结果却未必能遂他意,宝玉和宝钗终究不是一路人。
当晚,凤姐就来到王夫人房里跪下道:“多谢姑妈的照顾和收留,我今儿想明白了,人再强也强不过命,我现在的结果也是我应该的报应。我不该再留在这里给姑妈添堵了。明儿一早,我就悄悄的走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能到那里去呢?如今你叔叔家也被抄了,你叔叔也去世了,咱们王家也败了,你哥哥王仁又是那样的一个人。”凤姐道:“太太就任由我自生自灭罢。宝兄弟大婚在即,我留在这里终究会更添口舌是非。只求太太看在我死去的父亲面上,好歹替我看顾一下巧姐儿,不要让那边大太太作践他,好歹有时在琏二爷面前提点一下。将来巧姐儿就是嫁给刘姥姥那个外孙子板儿也好,只要他太太平平的就行。我现在算是把一切都看明白了。”王夫人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你起来罢,我有点乏了,要歇息了。”
第二天天未亮,凤姐就悄悄走了。几天后,城南的江面上浮起了一具无名女尸。可怜凤姐要强一辈子,机关算尽十多年,为谁辛苦为谁甜?最后凤姐的尸体被官差打捞上来,用一床破席就将他埋在城外的乱坟岗。
黛玉之死本来就让宝玉痛不欲生,欲出家为僧。今又听赵姨娘说黛玉的死因另有隐情,这让宝玉更加万念俱灰,再得知凤姐离走后,宝玉更加按捺不住满腔的悲愤!他知道凤姐这一去凶多吉少,必然是永诀了。他不知道这个家为什么就容不下凤姐,也不知道母亲王夫人为什么就不能保全凤姐。这其间,贾政和王夫人曾把他唤到房里,郑重其事的给他讲了他和宝钗的婚事,千叮咛万嘱咐,让他规规矩矩的留在家里,不要再做出一些离经叛道的胡涂事,以致辱没了贾家和薛家的名声,尤其是不能玷辱了宝钗,不能毁了宝钗一辈子。宝玉想要分辨,然而面对慈母的眼泪,严父的规训,他只有耷拉着脑袋立在那里,一句也不敢言语。
话说这天,宝玉正在家里闲看探春临行前留下的诗集《大观园旧梦》,贾芸兴冲冲的来了。叔侄二人相见,倒也十分亲热欢喜。贾芸告诉宝玉,他这一年多来,一直跟着醉金刚倪二做点倒买倒卖的勾当,也颇有一点收入,年前托媒人向林之孝家提亲,正月里已将小红娶进了门,他和小红早就情投意合,现日子过的还算和美。宝玉听了,很为他们感到高兴。说起凤姐的遭遇,二人都嗟叹不已。贾芸告辞时,宝玉送他出门,直到送到田庄口子,贾芸一再让宝玉止步,宝玉这才停下来。望着贾芸远去的背影,宝玉又想起刘姥姥、小红、茜雪等人来,心里又感慨万千。
在回家的路上,宝玉看见一个村妇背着一个孩子,提着一个饭盒筐子来到地里,给他的丈夫送吃的喝的来。他的丈夫正赤着背在地里收割小麦。宝玉看那妇人觉得面熟,站在那里想了好半天,才想起这个妇人好像是当年他们在送秦可卿出殡路上,凤姐下车更衣时,他和秦钟遇见的那个村姑二丫头。宝玉盯着他们看,那个赤背的男人咕咚咕咚喝着水,见了宝玉,冲他一笑道:“宝二爷——”原来这个农夫是宝玉家的佃农陈二狗。宝玉听了那农夫的招呼声,这才回过神来,也冲他们笑了笑,这才慢慢走回家。一路上,他在想,人世间的幸福原来和锦衣玉食没有多大关系,比如茜雪和王短腿,小红和贾芸,还有这二丫头和陈二狗,他们都比琏二哥和凤姐、孙绍祖和二姐姐、薛大哥和夏金桂、珍大哥和珍大嫂自在快活多了。为什么越是富贵人家越是不知餍足?
娶亲的日子一天天逼近,宝玉的心越来越惶恐不安。婚期刚好在黛玉和贾母的周年忌日之后,端午节之前的五月初二。待到洞房花烛之夜,热闹散去之后,他和宝钗坐在新房里,相对无言。直到红烛燃尽,洞房里一片漆黑静寂,他仍然没有勇气去揭开宝钗的盖头。最后还是宝钗道:“你坐过来。”宝玉只的摸索着移步挨着宝钗坐到床边。只听宝钗又道:“你把盖头给我揭了。或者,你让人趁夜再用花轿把我抬回去。”
宝玉只得将宝钗的盖头揭了,放在一边,彼此都深深叹了一口气。宝钗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林妹妹。我也早把林妹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子来疼了,他病重时,我也和妈过来看过他,劝过他。我知道他也是因为放不下你才病情加重离去的。可是,人活在这世上,凡事都不能只为了自己。我想,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林妹妹的在天之灵,也不希望看到你就这样荒废潦倒一生。现今,你我既然拜堂成亲,无论你心里有没有我,我少不得也要劝你几句。”
宝玉道:“林妹妹果真是病死的么?前几日,我听赵姨娘说林妹妹死的冤屈。我回来那时问紫鹃,紫鹃吞吞吐吐,我就狐疑。听赵姨娘这么一说 ,我就更不明白了。论理,林妹妹再怎么也会等我回来的。怎么老太太一走他也就跟着走了?宝姐姐,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瞒着我,你也不会告诉我的。你说的每一句话自然都有道理。只是我现在就是一个空心人。你说再多,我的心也是装不进去的。”
宝钗道:“时辰不早了,天都快亮了,你还是歇息罢。”说罢,自己先宽衣上床。宝玉听的宝钗上床后,自己亦脱掉大红喜服,躺下床。这不禁让他又想起了和黛玉从小一桌吃饭一床睡觉的往事,还想起了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,他到潇湘馆去,在窗下听黛玉发出那句“每日家情思睡昏昏”。然后为了替黛玉解午困,他也要上床和黛玉躺在一头聊天,闻到黛玉袖中发出幽香。黛玉把自己的枕头给他让他躺在另一头,说他是他命中的“天魔星”,然后他又给黛玉杜撰了姑苏耗子精的故事……往事如烟,点点滴滴,当时只当是寻常……
第二天一早,莺儿和麝月进来侍候新人起床梳洗。麝月伏侍宝玉时见他只脱去了喜服,知他新婚之夜是和衣而睡,也只当装作不知道。看着莺儿和麝月在那里忙活,宝玉又想起那句“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,怎舍得叠被铺床”的旧事来。抚今追昔,宝钗此时举重若轻的气定神闲与黛玉当日天真率性的娇羞气恼,宝玉情何以堪?
自此,宝钗开始了一个贤良媳妇的全新生活,尽心尽力的打理着宝玉的起居饮食,每日对贾政、王夫人晨昏定省,并任劳任怨的操持家务。对赵姨娘和贾环,宝钗也礼让有加,以致他们母子对宝钗也挑不出任何纰漏。整个家庭的气氛因宝钗的到来而逐渐变得和谐有序。贾政和王夫人也渐渐放下心来。宝钗让宝玉无论如何,在人前都不要失礼,尤其不要惹老爷生气,那怕装装样子,也要时时书不离手。好歹今年秋天和贾环、贾兰一起参加秋闱考试,若有幸考中了,则再参加明年的春闱考试。倘若他连贾环、贾兰都不如,那岂不是辜负了老爷和太太的厚望,也让九泉之下的老太太白疼了他一场。
每天晚上,宝钗都要在宝玉耳边絮叨这些,宝玉越听越腻。有时候,宝玉在书房里呆腻了,就出来到田间走走,也和二丫头的丈夫陈二狗说说话,有时甚至不顾陈二狗的劝阻,下田帮他耕种。陈二狗拦不住,也就耐心教宝玉如何挖地,如何播种等。每当宝玉从田间回来,宝钗见他一身是泥,就会嗔怪他不务正业,放着正经的书不念,难不成真想在这乡下做一个农夫?宝玉道:“若能真做一个农夫,倒也自在自得。”宝钗只有不语,怕又勾出他一通胡话来。宝玉则想若换做是林妹妹,无论他做什么,林妹妹也会支持的,断不会整天逼着他念书求取功名。
一日,宝钗走进宝玉的书房,见宝玉在泼墨挥写。宝钗奉茶上前,宝玉立即卷起刚才所写的宣纸。宝钗放下茶杯,夺过来一看,原来宝玉挥写的是黛玉当日所题的《五美吟》。宝钗看了,轻轻的放下稿子,深深的叹了一口气。遂坐下来,铺平宣纸,沉吟了片刻,挥笔写了一首《十独吟》:
吴宫空忆西施泪
长门买赋阿娇恨
秋凉团扇婕妤影
蛾眉憔悴昭君心
十八拍笳文姬愤
七夕何居貂蝉魂
江畔烈女尚香名
槐荫深处巧文涕
钗头凤曲唐婉情
断肠一炬淑真血
红颜自古多薄命
宝钏寒窑志不移
宝玉看后,又敬又愧。欲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关键词: